一

2019年1月31日晚上，我预感会出事儿，结果真出事儿了。

我是晚上九点上的床，可桌子上的报时钟我数着都响12下了，还是睡不着。自从三年前我完成了长篇小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几年没失眠了。睡不着，辗转反侧，头就翁翁的，麻麻的。我就不睡了，穿上衣服起来看书，以前写小说失眠时我通常都是这样。看什么书呢？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半月前白孩儿给我的那张《沙河报》。

那天中午，我去村口公厕方便。一进厕所，就看到了白孩儿。白孩儿名白，人却黑不拉叽的。白孩儿没读几天书，可这家伙不知从哪弄张报纸，蹲在那里边看边用劲。他看我进来了，说村长吃了吧。我骂白孩儿：你这逑货，在厕所里也问这话。白孩儿一听，冲我笑了笑。一笑，被烟熏黑的牙齿露了出来，一点都不白，像他看那张报纸上的二号黑体字。白孩儿完事后说，村长，本来我上厕所带张报纸要擦屁股呢，你来了，就给你看吧。

厕所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悠然自得地看着报、蹲着坑，挺惬意的。一惬意，就骂白孩儿道，逑货真能，上厕所看报，两头都不带耽误的。

我虽说当着村长，可是个写小说的人，既然是这样的人，就不能和白孩儿看报纸一个水平。我清楚记得，那张报纸是2018年10月31号的，第一版，一代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在香港病逝的报道，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能看到这张报纸，是一次圆梦的机会，确切地说，是白孩儿给了我一次机会。因为，这张报纸第四版有一篇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文章。遗憾的是，当时我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看完第二版，我就完事收了摊子，回家把这张报纸往桌子上一丢，半月没有动它。

庆幸的是，我以失眠为代价，想到了这张报纸，找到了这张报纸。当我再次拿起它的时候，时间已是2019年的2月1日凌晨了。

我为什么总强调时间呢？因为，那篇“非常重要”的文章是沙河市原创文学创作大赛征稿启事，征稿的截止日期就是2月1日。也就是说，这个大赛征稿就剩下最后一天了！当我翻到第四版，在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看到（应该在半个月之前就看到）它的时候，我眼睛一亮，心里“忽腾”一下，头脑立马清醒了。我十分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启事对我关系非常之大。睡觉前的预感得到了印证，是出事儿了，要出好事儿了。这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从柜子里把我花了十几年时间，写我半辈子坎坷经历，又存放了三年，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20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手稿找出来……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窗外一片漆黑。夜是安静的，可我的心此刻是激动的，安静不下来。晚上睡不着时骂夜短，现在却骂夜长……天终于亮了。我胡乱吃了些东西，看看时间还早，就又重新整理一下装在方便面纸箱里面的七大本小说手稿。整理完再看看时间，估计这时出发到市里，城里的人该上班了。我这才扛起书稿，走出家门。

二

在村西路口，我拦住一辆到沙河市的公共汽车。车上人不多，我找个位置坐下来。刚坐稳，突然有人说：“村长，这么早扛一箱方便面上哪？”我一看是白孩儿坐我后排，说，我去文化路办点事，冷不丁地吓我一跳，搁哪上的车呢？白孩儿说在村东路口上的车。说完嘿嘿一笑，说，村长真巧呢，我去文化路赶集，咱们同路哩。我看着白孩儿一笑露出的黑牙，也笑笑说，我才不给你同路呢，我不赶集。说完，想想白孩儿那天给我那张报纸，今天又和白孩儿坐一趟车，这家伙是我的福星呢。这么一想，心情特别舒畅，于是就给白孩儿开玩笑说，兄弟，你一点都不黑，真的。

接待我的是大赛办公室的王主任。王主任问：

“这部作品是你原创吧？”

我说是。

王主任“哦”了一声说，符合参赛条件，作品放这吧，你留下联系方式，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我说好，谢谢王主任了。王主任说：谢什么谢，这是我的工作。你们业余作者不容易，你是一个农民，写一部小说就装了一纸箱，更不容易呢。

不过，王主任接着说：城里的作家们也难，现在网络对实体文学冲击太厉害，纯文学作品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写书的比看书的还多。没人看，出版社和文学刊物就经营困难，作者自然成了一群挣扎的人。王主任看我听得认真，就兴奋地说，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市文联才搞这么一个大赛，计划通过这次活动，挑选优秀作品结集出书。几个月来，得到我市上百名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热烈响应，现已收到两百多部作品了，光长篇就有20多部呢。江南老师，你应该是这次大赛唯一一个扛着书稿来的参赛作者。

这时，我已经听出了一头汗，嘴上附合着王主任说，那是，那是，王主任说的是，可心里感觉只有两个字：“没戏”。来时的自信、激情和一纸箱的底气，随着王主任的情况介绍和对我的建议，慢慢没了。我是一个业余作者，从一个偏远的乡村扛着作品参赛，在文化底蕴厚重、与时俱进、高手云集的沙河市文学队伍里，我是什么？就是一粒沙子，微不足道。参加这样的大赛，不是纯粹垫底和凑热闹吗？

那天上午，我是怎么离开大赛办公室的，已没有多少印象了……这情景，多像三年前这部作品完稿时的情景啊。那时，我觉得我的经历传奇而独特，会写的人不一定有这种经历；有这种经历的人不一定会写，而我是集这两种优势为一的人，出版应该没有问题。可当我满怀信心，充满期盼地把稿子邮寄出去后，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一位好心的编辑告诉我，现在是网络时代，纯文学作品卖不出去，出版社不会赔钱为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农民作者出书。我的心一下凉了下来……

这次，我的这部在柜子里放了三年的书稿，会不会重复三年前的命运呢？我觉得会，从王主任给我的谈话中，已经感受到了。

三

2019年的春节说到就到了。要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年轻人，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笑容可掬地给大家打招呼，看样子都赚到了钱。村里一下人多了起来、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年味，连空气中都有春节的气息。就在这个喜庆的氛围里，我接到了王主任的电话，这个电话让我非常意外。

王主任首先祝我新年快乐，然后通知我说，我的长篇小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入围并获本次大赛优秀作品奖。春节一过，就要召开颁奖大会。会议有一项议程，获奖作者代表发言。经过评委会的推荐，决定由我作重点发言。王主任特别强调说：

江南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市文联李主席说了，江南这个作者很有代表性，也很不容易，他为了一个梦想坚持了半辈子，很了不起。给他半个小时时间，让他在大会上介绍介绍创作经验，让我们市的作家们，特别是城里的作家们接接地气。

人，就是这么贱，想要的东西，得不到的时候，你拼命想得到。这时你很累，也很苦；可真的得到了，你并不觉得轻松。这时说不定你更累。我就是这样，梦寐以求的结果，如愿了，却发愁了。在城里人放假那七天里，我苦思冥想，稿纸放在桌上，七天竟没写出一个字。这七天，我想过介绍经验，感觉不合适；想过讲创作的难，又想哪个作家都不容易……最后都被我否定了。评委会和领导这么厚爱我，我真不知道讲些什么才能让城里的作家们接上地气，才能让领导满意。

明天就是初七了。晚饭后，我又坐了下来，面前桌子上，是摆放几天的稿纸和钢笔。这桌椅，是我当兵退伍后打造的，想想，20多年了。坐在这张椅子上，我就下定决心，今晚一定要把发言稿给写出来。

到底说些什么呢？我点上一支烟，拿起钢笔对着报时钟发呆。烟雾从我的面前分散，静静地弥漫开来。透过烟雾，报时钟的镜子是模糊的，指针和数字也是模糊的。对了，这个时钟也是退伍那年买的。时钟镜子中我模糊的脸，老了，也不是当初那个脸了……突然，我的灵感来了：我迅速在稿纸上写下这样一个题目——时间都去哪了！

对了，时间都去哪了?我的小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写的是主人公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我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讲一讲我的“时间都去哪了”？通过我的讲述，让大家了解我几十年的传奇经历、荒唐爱情和创作追求，不仅给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以鼓励的振奋，又紧贴时代和会议要求。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当我确定下来要讲的主题后，接下来要怎么讲，讲什么，对我来说就不是问题了。

四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好！首先，我要感谢评委对我作品的厚爱，把这么重要的奖给了我，因此我才有机会在这个场合发言。讲些什么呢？收到通知的这几天，说实话我都没有休息好，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生怕因为我的发言而影响到会议的质量，辜负了领导们的期望。思来想去，我决定讲一讲时间。有人可能会问，时间和这次大赛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先不回答你们，等我讲完了，你们再作评判吧。

下面我就讲讲时间，我的时间都去哪了？呵呵，很明显，到我年龄那里了，我这张老脸就是证明。今天咱不说年龄，也不说脸，就说事儿。我总结了一下，我这半辈子，做过三件有意义的事儿，或者说是大事儿：第一件，当了五年兵；第二件，当了二十几年村长，第三件，就是写了这本书。这三件事儿，全都与一个女人有关。也可以这么说，没有这个女人，我很可能不做或做不成这三件事儿。也许你们会问，什么样的女人给你如此动力，她咋那么牛啊？现在，我就说说这个牛的女人。这个女人，叫白玉。

我和白玉本来是一个村的，但我注意她，或者说是对她有好印象，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白玉长得很白，不是一般的白，白的晃眼睛，白的我多看她好几眼。当我有这个发现的第二天，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一个难忘的人》，我写了白玉。作文不长，也就四百来字，中心思想是白玉很白，白的让人忘不了。30多年了，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是怎么描写白玉的，我写道：白玉可白了，她是俺村最白的妮儿了。她白得像白面馍，白得像棉花——这样描写，觉得没有把白玉写白，于是我展开有限的联想，写道：白玉像冬天的雪花，夏天的冰棍——这样描写，觉得仍没有把白玉写白，就继续在我十二岁大脑里可怜的词库里挑选赞美白的词语，后又补充道：白玉白得像大瓷碗、大白菜、大白兔……写到这里，我很奇怪地想到了村长家的猪。那是去年村长家娶儿媳，我和白玉的弟弟白孩儿去看热闹，正赶上村长家杀猪。猪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被拖出不久，就被屠户“嚓嚓”刮了个净光。脱了毛的猪白花花的，浑身都是肉……于是，我最后写上——白玉白得就像村长家褪了毛的猪……这篇作文，在语文老师那里得了个“赞”，在全班表扬我描写人物形象、生动、动脑筋。同时也指出个别地方比喻不够恰当，比如说，不能把人的白和褪了毛的猪的白相比。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全班同学都好意思地笑了。白玉笑不笑我不知道，她坐在我的前排，我只看到她那一双大辫子，又黑又亮，与她雪白的脖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笑早了，这篇作文给我惹祸了。那天放学，当我背着书包笑眯眯地走到学校门口时，只见白孩儿满脸杀气地在那里等我。他看我来了，大吼一声：“快把江南这家伙的猪毛给我褪了！”我还没有明白是咋回事，白孩儿的几个小伙伴一下就把我放倒了……

我知道白玉喜欢上我，是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学校成立业余文艺宣传队，每年到乡里参加一次汇演。因为我作文写得好，被选到宣传队编剧本。白玉呢，因为人白，被选当演员。根据宣传队的要求，我写了个小剧本，点灯熬油写了一星期，说的是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哺育下的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义务保护集体财产，向偷生产队庄稼的地主坏分子作斗争的故事。文艺宣传队队长是我们班主任蒋老师，蒋老师对剧本很满意，在确定演员的会上说，白玉演女少先队员；江南长得也不赖，挺精神的，我看，就让他演男少先队员。蒋老师说完提要求道，明天就开始排练，白玉和江南要穿利索一些。白玉的爹是个厨子，开个小饭馆，一年不在家吃几顿饭，家里有钱；我兄弟五个，都是光棍，家里穷得叮当响。排练那天，我穿不来好衣服，头上的白毛巾都发黄了。白玉一看，放学时偷偷给我书包里塞了一条洁白的新毛巾和两块钱。我当时感动得都哭了，就下定决心，将来我有了钱，一定要报答白玉。后来，我们这个节目在全乡文艺汇演中获得了二等奖。重要的，通过这个节目，我和白玉好上了。

问题出现在我们高中毕业后。有一天黄昏，白孩儿去地里打猪草，他意外地发现了我和白玉在玉米地里。我和白玉在玉米地干嘛呢？不怕各位领导和老师们笑话，我们在亲嘴。那是我和白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嘴，当时她还不好意思，不让我亲。我有了那个想法后，刹不住车，就想亲。我说，白玉，作文要写好，少不了细节，你不让亲，以后写爱情的文章，就写不感人……白玉骂道，江南哥你真坏，你现在是农民了，还写啥文章？白玉骂完，就叫俺亲了。可是，一篇好文章才开个头，就让白孩儿给划句号了。白孩儿一声断喝：干嘛呢你们——！然后骂道：好你个狗江南，竟然跑玉米地里偷偷占俺姐的便宜……

当天晚上，白大爷找我算账。我是个男人，好汉做事好汉当，不怕白大爷算我的账。就说，我就喜欢白玉，爱咋咋地！白大爷眼大，他先是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句“我叫你亲俺闺女”！然后瞪着牛蛋大的眼睛警告我说：俺家白玉是吃商品粮的命，你一个种地的，给我滚远些！白大爷是长辈，又是白玉的爹，他踢我一脚，又骂我，我不能还手，更不能骂他，可我得给他讲道理。我也瞪着白大爷说，种地的咋了？我高中毕业，五官端正，文章写得好，白玉喜欢我！白大爷听罢，“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啖，轻蔑地笑笑了说：呵呵，就你那点墨水，把俺闺女写成大白猪，也叫有文化？我告诉你，白玉他姑父是个作家，你别说作家了，你能把文章写省报上，我就把白玉嫁给你！说完骂了一句，“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你个什么东西”，然后，背着手气匆匆地走了。

白大爷那一脚、一口啖和轻蔑的笑，羞辱得我一个晚上睡不着。睡不着，还有一个原因：这个白玉，怎么不像电影和小说上那样，为了我们的爱情和她爹作斗争呢？她眼睁睁地看到她爹在教训我，怎么会不帮我忙，咋一转身跑了呢！这恋爱谈得也太不浪漫，太没劲了吧？可，这不影响我对白玉的爱。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白玉家，我一字一句地对白大爷说：伯伯，你说话要算数，我这就给省报写文章，我要上了报纸，你可不能反悔！白大爷一听，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哈哈大笑，说，中，中，小兔崽子有志气。说完补充道：给你一年时间，你能耐去吧，过了一年你要是登不上，就甭再打俺闺女的主意，再打，我打断你的腿，不信你试试。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那是1981年的秋天，就在那个秋天，我为了一个女人，或者说为了争口气、活得有尊严，以打赌的方式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之梦。

我给省报写的第一篇稿至今记忆犹新，说的是解放前有一个老财主，家有良田千亩，腰缠白银万贯。老财主有一独子，长得像爹，说话、派头也像爹。小财主从小被老财主宠坏了，长大后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惹事生非。有一天，小财主在县城看到一个大师。这个大师能空洞取物、发功治病，想什么就来什么，把小财主看得目瞪口呆。小财主就想拜师学艺，结果被骗一百两银子，把老财主气得半死。

这篇文章写好后，我取名为《小财主学艺》。白玉说，哥写得好，肯定能发表。我也觉得行，于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对白玉说，等上报了，你爹那个老东西就不反对咱俩好了。白玉说，哥说的是，可你不能骂我爹，他也是为我好。这时，我问白玉，你爹那天踢我屁股，你咋不管我呢？白玉一听，咯咯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就不管你，谁叫你亲俺呐……白玉一笑，越发美丽动人，我还想再亲她一口，想想，忍住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嘴不能闲着，就说了句非常幸福的话。我说：娶个这么白的媳妇，屁股被你爹踢烂了也值。

稿子投出去后，有一个多月吧，我天天到村部看省报。老黑村长不知道我看报的目的，就表扬我道，咱村的年轻人啊，就数江南爱学习。表扬完，觉得意思还没有表达完，又说，爱学习的人，将来是有出息的人。我在报上找不到《小财主学艺》，心里不咋得劲，村长在夸奖我，可我听着像在骂我。

文章没发表，白玉也急了，问，哥，咋办呢？我答，接着写！白玉鼓励我说，接着写！于是我又接着写，接着投。但，我没再天天往村部跑，因为我越写越没信心了。这时，我才体会到，写文章的人，真不是一般的人。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江南这个名字没有在省报出现过。这一年，我先后给这张决定我命运的党的报纸投稿30多篇，可一篇都没被采用。期限到了，白大爷说：穷小子，啥也不说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咱说话算数，以后你跟我闺女没有关系了。白大爷说这话时，和我那天早上说的一样坚定和不容商量。我失败了，面对白大爷的警告，我真没有说啥……

五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要失去白玉的时候，1982年的征兵工作开始了。

别无选择了，我必须去当兵！只有当兵，才有可能出现转机，才有机会继续爱白玉。我报了名，体了检，通过了政审。我是带着《入伍通知书》见的白大爷。一见面，我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说：伯伯，我要当兵去了，让白玉再等我三年，三年期满，我要是提了干，就回来娶白玉；提不了，一辈子不再提这事，我说话算数！

白大爷用大眼睛看看我、看看《入伍通知书》，良久，他说：好，就再等你三年。白大爷这回没瞪眼睛，心情是平静的。若干年后，白孩儿告诉我，当时他爹已看出我是个有志青年，这样的青年到部队应该会提干，白玉能嫁给一个军官，肯定不是一件坏事。

临行前，白玉要送我，白大爷制止道：送啥送？不送！他江南要是有种，三年回来你就是他的人；要是个屁，你一送就等于确定了关系，全村都知道了，你还咋嫁人？白玉一听，也怕我万一是个屁，就不送我了。这就是那些年，我们农村青年的爱情。如果白玉顶住压力，不管不顾地去送我，听起来挺感人，挺浪漫，那是作家忽悠你们的，可不能信。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我就这样去当了兵。说实话，我当兵的目的不纯，我不是为了保卫祖国，我是为了保卫爱情。可到部队第一次开班务会，我大声表白我参军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表白完受到表扬时，我一点都不脸红。

白大爷言中了：我三年没提干，四年也没提干，我当了五年大头兵后退伍回到了村里。更不幸的是，白玉已经嫁出去两年了。像她爹说的那样，白玉真嫁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出嫁那天，白玉哭了，白孩儿对我说，姐哭得哇哇的，可怜人。我鼻子一酸，正准备掉泪呢，白孩儿这个王八蛋又说，江南哥你难受啥？白玉哭着对她男人说，早知道你这么好，就不等江南了。我一听，脑袋“翁”的一家伙，当时就晕了……

讲到这里，有人可能会问，你在部队是咋干的？难道你狗熊了？犯错误了？唉，时间关系，我就捡主要的说吧。

那年，我们那批兵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轮船。坐了一个星期，来到了南方海边一个叫马屿的岛上。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无名岛。无名岛很小，有多小？我打个比方，比如说大陆是马屿，无名岛就是台湾。无名岛很爱国，它离台湾近，因为怕台湾搞独立，后来就长成了台湾那个样子。无名岛以实际行动向全世界证实，台湾是大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这一点上说，我的思想还不如一个海岛的思想。所以，守岛官兵都爱无名岛，都管无名岛叫“小台湾”。我，就是在这个岛上当了五年兵。

我不是不爱国，可我当时更爱白玉。所以我一上岛先搞清楚怎样才能提干。老兵告诉我，现在当干部，必须考军校，所有军官都是从军校毕业分来的。于是，我叫白玉把我高中的课本都寄来了，白玉写信给我加油，我们俩保持着密切的通信联系。指导员觉得我这个兵有问题，就对我说，作为一名军人，积极要求进步应该鼓励，可要当官，必须先当好一个兵。要不，连报考军校的资格都没有。我一听，吓出了一身汗。在指导员的教育帮助下，我下决心当好一个兵，新兵第一年就得到了嘉奖，被评为优秀战士。

连队优秀战士名额很少，新兵中只有我一个。为什么我能被评上？因为我干了两件漂亮事：一是养了一年猪，这份又脏又累的差事，让我利用业余时间干得有声有色。有声，是说猪在开饭前嗷嗷叫，吃饱舒服了，就哼哼叫；有色，就是下岛抓猪苗时，白的、黑的和黑白相间的我各挑四只。我对指导员说，这样养猪，科学、和谐。指导员问，谁说的？我说俺爹说的。指导员说，别管谁说的，你能把它们养好了，我就信你。这12头猪，后来被我养得个个像村长家娶儿媳时杀的那头猪那么大、那么肥，把指导员的屁都乐出来了。二是在军区《战士报》发表新闻稿件3篇。那天军人大会，指导员表扬我说，江南这个兵一年来武练得好、猪养得好，还有，文章写得也好，都上报军区报纸了，不简单！经党支部研究，报江南参加今年的军校考试。

我记得，那年秋季军校招生，共三张试卷，分别是语文一张、政治一张、数理化一张，满分300分，录取分数线是178分。这么低的录取分数，对于我来说，我不敢吹牛皮说闭着眼睛也能考上，录取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我没有进入考场，换句话说，我根本没参加考试——在决定我命运的关键时刻，一场台风把我困在了小台湾！

有人可能会问，台风来有预告，你为什么不提前下岛？那我回答你，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命；我还要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我把这个事说细，恐怕得半个小时，时间不允许。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部队没有对不起我，小台湾也没有对不起我。反而，通过这件事，使我真正转变了思想，爱上了小台湾。

我转变思想，也是有过程的。一开始我真的想不通，军校没考成，白玉也不回信了。但怎么想不通，我也不会去跳海。那几天大海好像也在为我鸣不公，巨浪一进一退，咆哮如雷，可吓人了。我要是不想活了，卷进去也就卷进去了；可万一跳下卷不进去，一个浪子又把我拍上岸来，摔个半死，结果更惨。所以，打死都不跳。当然了，我不想寻短见，主要原因是我还年轻，爹娘养我这么大不容易，白玉娶不上了，我还能娶黑妮儿，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来想通了，不是因为想黑妮儿想通了，而是在指导员的引导下，我想到了守岛官兵的寂寞和艰苦，想到了守岛官兵的信念和奉献，想到了我的义务和使命。这种想到，是深深地建立在我的实践和体会中的。从此，我思想里没有了杂念，以岛为家，站岗放哨，保卫祖国。后来，我入了党、立了功，当了班长。再后来，我超期服役两年，达到最高服役年限了，我才退伍。

六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讲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我的退伍费，因为下来的故事，是从这笔退伍费开始的。有多少额度？这么说吧，发一个红包就没了。不过，当时两百块钱是可以干些事的。我如数交给爹，他老人家用这点钱张罗着给我娶媳妇，竟然打造了好几件家具，还买了一只座钟。可是，万事俱备了，东风一直没来。我25了，现在看是谈婚论嫁的黄金年龄，可当时在农村，算是一把年纪了。媒人给我介绍的有十来个吧，我整合了一下，大致分三类：一是傻里吧叽的大闺女，二是离婚带把（子女）的老女人，三是中年丧夫的寡妇。这过程持续了一年，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当着爹的面对媒人动粗口说，老子打光棍了！媒人姓钱，是个寡妇，三十多岁，屁股比较大。钱寡妇一听我说出这样不恭的话，骂我道，没老婆给你生儿子，还想当老子？当孙子去吧你！骂完，大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爹气得把脚一跺，也骂我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

钱寡妇刚出俺家门，就碰到了老黑村长。钱寡妇见老黑村长，就告了我一状，说看我当几年兵回来被白玉甩了，就好心张罗着给我说个媳妇，没想到好心没得到好报，反倒被骂了一顿。老黑村长听了哈哈一笑说：大妹子，这事我听说了，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不怪江南。你想啊，一个退伍军人，没啥毛病，年轻轻的，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怎么也不能娶个缺心眼的媳妇和寡妇吧？钱寡妇一听，瞪了老黑村长一眼，说：说这话的人才缺心眼呢，寡妇咋了？寡妇知道心痛人！老黑村长听罢，脸一红不吭声了……钱寡妇晃着大屁股走很远了，才自言自语地说，他娘的，说突噜嘴了，忘记她是个寡妇了！

老黑村长出现在我家门口，纯粹是路过；碰到钱寡妇，也没想到；钱寡妇告我的状，又骂了老黑村长，也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可这一连串的偶然，产生了一个必然——老黑村长那天站在我家门口，看着钱寡妇渐渐变小的大屁股，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就让江南当村里的会计！

村里缺一个会计，钱寡妇惦记很久了。会计大小是个村干部，既有面子又轻松，每月还有二十元补贴，村里是个识字人就想当。钱寡妇想当会计，当面直说，老黑村长没同意；送礼物老黑村长不收。寡妇钱这时想，这个老黑，明里说不表态，暗里送他不要，他到底想哪样？难道……后来，钱寡妇就勾引老黑村长。不久，老黑村长就被钱寡妇的大屁股给晃晕了。可正当老黑村长准备“表态”时，老黑村长的媳妇发现了问题，她斩钉截铁地对老黑村长说：你要让钱寡妇当会计，我就要当寡妇，不信你试试！老黑村长一听，汗都吓出来了……

我就这样当上了村会计。当上会计后，我把村上的账给理了一下，这一理我发现，村里竟有2000多元的亏空！这些欠账，全是接待费，有接待上级领导的、有接待机关部门的。我问老黑村长，村里本来就穷，怎么能这样吃？老黑村长脸一黑说，记好你的账就行了，哪有那么多怎么能！我说我是党员，又是支部委员，怎么问都不能问？老黑村长一听，换了种口气回答我说，以后你当上村长就知道了。

当上会计有一个星期吧，白大爷请我喝酒，我知道他为什么请我，因为村里欠着他饭馆500多元的账。知道了，我也得去，不为别的，还是为了白玉，当兵走后六年了，我没迈进过白家的门。现如今，这个没良心的白玉是个什么情况，她过得幸福吗，我很想知道。

这顿酒我喝晕了，或者说是给气晕了，后来怎么回家的我醒来没有一点印象。我的那个天，我心爱的白玉、我为之付出了沉重代价的白玉，为了商品粮，竟然嫁给了乡配种站的一个姓黄的技师！真他娘的怪了，什么职位都有吃商品粮的。我想不通，还有一点，那个猥琐的技师，给猪马牛羊配种，一配一个准，可面对白玉那片肥沃的土地，他却束手无策……我真的清醒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初爱上她，就是一个错。

七

我后来当上了村民委员会主任，也就是大家说的村长。

老黑村长本来不算太老，不想不当村长，可他的身体有恙，耽误了他当村长。村长的身体“恙”因在喝酒，因为长时间喝，把血给喝稠了，一稠，在体内流的就不咋顺畅。有一天，村长的血流到脑部就流不动了，耍时嘴歪眼斜，人就不会说话了。村长当时正在和杨乡长喝酒，他突然出状况，想说说不出话，嘴里“喔喔”的，他努力地瞪着双眼，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把杨乡长吓了一跳，赶快提醒吓傻了的手下，七手八脚地把村长送到了医院。

村长一病，杨乡长说，江南你是个党员，当过兵，有文化，村上的工作你先负着责，待村委会届满后，你作为村长的候选人参加选举。我说，乡长，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听你的。杨乡长说你说，我说我不会喝酒，更不会花村里的钱喝酒，你答应我不？杨乡长听罢，先骂我了一句，然后就答应我了。

八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这些传奇的故事，说到的和没说到的，都在我的小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里，时间关系我只能讲这些。最后，我衷心祝福各位领导和各位老师。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九

我用一个晚上写出来的发言稿，没能按计划发言。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推迟召开颁奖大会的消息。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原本我不想提起的白玉，竟和这次颁奖大会调整时间有关系！

王主任告诉我，本次大赛，是我市“自家人”食品公司出资30万元赞助的，原计划该公司黄总不参加颁奖活动，可得知你江南村长的作品获了奖，说一定来捧场。只是他还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度假，要一周后才回来。李主席回复黄总说：

“没问题，没问题。别说一周，两周也没问题。”

这个黄总，正是当年配种站那个技师，后来下海经商赚了钱，现在是我市肉食品加工的龙头企业。黄总发达了，白玉也老了，黄总喜欢嫩的，就不要白玉了。黄总有的是钱，据说他拿200万元给白玉补偿。白玉呢？也是听别人说的，甩了黄总一个耳光，拿起钱就走了……

我彻底晕了。

不知下来如何参加这个颁奖大会；更不知在会上我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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