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裸奔事件:当地高中田径部引人注目

2023-09-25 503

1夏祭

那年夏天,我们住的城市里破天荒出现了裸奔者。端坐于城市中央的城山的北侧,有一条东西向长约一公里的带篷商业街,人称新桥银天街或惠比寿町。其正中间那里靠城山有一条坐落着市政厅大楼的主街,一个男子从这条主街后巷肆无忌惮地戴一副理查德·尼克松面具、除穿一双运动鞋外一丝不挂地跑了出来。从新桥银天街到惠比寿如疾风一般跑了五百多米——被人们视为田径部的男子也并非没有道理。

为什么我们高中的田径部格外被人盯上了呢?首先因为此人戴有理查德·尼克松面具,这显然是政治批判意图的表现。其次,据目击者介绍,此人边跑边喊“peace,peace”[1],“反体制知识分子”这一犯人形象由此浮现出来。搜查当局判断,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具有“反体制知识分子”生息的可能性的,只有我们这所高中。顺便说一句,关于裸奔者是否属于罪犯这个问题,由于本地警察署长会见记者时发表了“拟以适用刑法之公然猥亵罪进行逮捕”这一方针,所以请允许我使用“犯人”一词。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凭直觉认为犯人必是治幸。第一点,理查德·尼克松面具这个念头绝对符合他的感觉。还有,在我国,顶多六本木一带会突发性出现这种太平洋彼岸习俗,而将它直接带到地方城市商业街的未免唐突的大胆表演,只有在全校早会上裸露屁股的他才干得出来。况且即便以地方城市的感觉来说,裸体这一现象也早已成为过去。这东西在电视和报纸上引起轰动的,是在我们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所以,听得“新桥银天街出现裸奔者”这一消息时我最先涌起的感想是:什么年月了还搞这个!而这种时代错误也同治幸相当协调。

“犯人是你吧?”我问。

“说的什么呀!”

“别装糊涂,我可是一清二楚。”

“所以问你说的什么嘛!”

“啊,也罢。公开承认事实毕竟不好意思。但有一点你记着:我是你的理解者。”

“没记得给你理解过什么。”他说。

七月。期末考试也已结束,算是暑假补习开始前的赛事总结那样的时间。这期间孤零零有个夏祭活动。据说起始是为了祭祀在反抗新政权斗争中被谋杀的家老[2]之灵。家老遇害之后,连续发生饥荒和天地变异现象。人们以为定是家老作祟,于是马上举行祭祀。从起源上看掺杂着相当急功近利性质的因素。这且不论,反正有个祭祀活动。

平整的路旁排列着老柳树。明治[3]或大正[4]初期填埋城壕时只剩下了这些柳树。所以,哪棵树的树龄都有二百年左右了。我沿着往日城壕朝商业街走去。壕左侧是旧城的城内,细木格门世家宅第和带有安静前庭的旅馆等一家挨一家。隔一条车道,右侧是一排医院和商店等新建筑。薰身穿蓝地花纹浴衣[5],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大概出门前淋浴过吧,不时发出一股香皂味儿。

“我想可能不是治幸君。”她边说边在路面轻声拖着木屐。这是对于我的见解——我认为我们这座城市亘古未有的裸奔者是治幸——的反驳。“因为那不像是治幸君干的。”

“我认为那才像是治幸君干的。”

“裸奔者,总的说是变态分子吧?可我看治幸君并没有变态的地方。”

“那样说来或许是那样的,尽管十足是个怪人。”

不觉之间,穿过商店街来到货摊并列的参道[6]。狭窄路面的两边连着好几家店铺。有卖廉价玩具的,有抽签的,有卖花花绿绿偶人的,有卖面具和橡胶娃娃的,有卖“东京蛋糕”实则莫名其妙的东西的,有闷乎乎发出一股沙司味酱油味的不设座的小食店。此外,有鬼怪室,有射击室,有套圈场,有投球场……总之祭祀日或庙会当中应出现的店铺一应俱全。太阳仍很高,到祭祀活动真正进入高潮还有些时间,但参道上已人山人海。

薰在卖便宜玩具的店里一一细看,一副想买什么的样子。一眼看出她心思的男店主亲热地搭话,这个那个向她推荐。

“有什么想要的?”我不无责怪地问。

“想给弟弟买件礼物。”薰把游移不定的视线停在店里的东西上面。

“这种地方买的东西,会很快坏掉的,没有意思。”我耳语似的低声说,“还是去正规玩具店买吧,嗯?”

“是啊。”她点了下头,拿起一个由发条驱动的镀锌铁皮艇,“这东西怎么样呢?”

真不知她到底听见我的话没有。也许受到薰造作态度的鼓动,店主说了句“阿姐可有私生子不成”,当即要把薰手里的小艇包起来。

“那,回去路上买吧。”我赶紧说道,“现在还得拿着,在人群里挤坏了就麻烦了。”

“倒也是。”薰好歹放下玩具。

我们转身离去时,店主用大得吓人的音量吼道:“等到你回来!”想必是对于买卖落空的发泄。薰礼貌地回头点了下头。我在心里不屑地回敬一句:鬼才会再来!

穿过巨大的石牌坊,过得太鼓桥,小山下有一座神社。从桥上往下游看去,河面上架好了几处准备放的焰火,两岸搭的合成板观众席上已经有人摆出了看焰火的架势。沿街缓缓走来的花车先上船出海,绕完小海岬后,再从河口溯流赶来这里。届时架好的焰火一齐发射,同时神社后山也有盛大的焰火腾空而起,形成两日祭祀活动的高潮。

我们爬上长长的石阶走进神社院内,绕神社转了一圈。这是我正月初一独自来拜神而被邻街一个不良高中生勒索钞票的地方,但现在没有不良高中生。折回神社正面,投了一枚硬币合掌祈祷,俨然高中生情侣抽了支签。

“小吉。”我打开自己这支签念道,“有先见之明。宜果敢行动当机立断。祸从口出,故不可就他人评头品足。注意不动产和异性问题,对甜言蜜语和诱惑须多加小心……这哪里谈得上小吉呢?”

“这些只要都注意了,往下可保平安无事——不是这个意思么?”

“你的也念念嘛!”

“有点儿害怕,”她说,“若是大凶怎么得了!”

“我来念。”

薰用手指捏着纸条思索。“还是算了。”她说,“就这样系在树枝上回去。”

“那,为什么抽签岂不搞不清了?”

“可以了。”她边说边把未打开的纸签系在树枝上,“听说这样一来坏运气就消除了。”

“好运气也跑了哟!”

“总比给坏运气逮住好。”

薰在另一家店给弟弟买了玩具,一架用发条驱动的铁皮战机。跑的时候从驾驶舱的机关枪里冒火花。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说过去玩过这东西。她当即做出决定,说就买这个。刚才那么拿不定主意,现在却又轻率起来。两人觉得累了,走进一家本地青年团和妇女协会办的店。

“夏天不一起看海去?”要罢刨冰,我开口道,“把治幸和早川也拉去。”

早川是和薰同级的女孩子,两人要好。若补充说一句,早川的身段甚是丰满迷人,在我们男生中间是个多少伤脑筋的存在。

“为什么要早川上场呢?”薰从桌面抬起疑惑的脸问。

“啊,因为治幸没有女朋友嘛,想趁此机会给他也介绍一个。早川人又不错……”

薰呆愣愣往店门口那边看着,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

“穿泳装。”

“上游泳课时不总那样的么?”“那和这不同。”

如何不同?

“反正快些跟早川说好了。”

“是啊……”薰以消极神情应道。

一会儿刨冰上来。我们默默吃了一阵子刨冰。薰的吃法中规中矩,就好像山脚人家害怕雪崩似的,从挂着砂糖的顶尖用羹匙一点一点舀取。较之吃东西,更像是刻意操作羹匙。

“现在几点?”冰山处理掉差不多一半的时候薰问。

“五点半过一点点。”我觑了眼手表。

“该回去了。”

“这就?”

“七点以前必须回去。”

“是夏祭的哟!”

“和别人家不一样。”

“你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你自由呢?”“这——什么时候呢……”

“迟早正式抢走!”我吓她一下。

“抢吧。”她淡淡岔开。

大概以为我开玩笑。

“没办法啊!”

薰微微浮起笑意,什么也没再说。少顷,注意着浴衣下摆缓缓欠身。刨冰剩了将近一半,开始在容器里化为红色的水。

[1]意为“和平,和平”。

[2]日本江户时代在藩主手下主持藩政的重臣。有数人,轮流主政。

[3]日本年号,1868—1911。

[4]日本年号,1912—1925。

[5]此处指日本女子夏季逛街、散步或浴后穿的比较单薄的简易和服。

[6]为参拜神社或寺院修筑的道路,一般直接通往神社或寺院正门(山门)。

2游泳

放暑假后,下午大部分时间开始同治幸在游泳池度过。他喜欢游泳。尤其今年夏天他好像把彻底掌握快速转身作为最大目标,同一动作不知练习了多少次,在旁边看起来都觉得眼花缭乱。我以爬泳游了二十五米,喘口气后又游回原来地方。治幸正进入不知第几十次快速转身动作。他朝着起跳台拼命拉短剩下的十几米,在适当位置转过身体,脚用力踢一下池壁,就势在水中前进五六米,“噗”一声吐气露出脸来。

“多好的天气啊!”他说,“蓝天、耀眼的太阳、树间吹来的风、年轻人的欢声笑语……还需要什么呢!”

“女孩如何?”我小心来了一句。

不出所料,他一下一下眨闪着给盐分弄红的眼睛,足足盯视了十秒。尔后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你霉烂的脑袋瓜里莫非只有这个?”

“蓝天也好太阳也好树间来风也好自然不坏,可是这些我想还是应和女孩子一起享用才好。”

“女人啰啰嗦嗦烦人。”

“瞧你说的。”我赌气地一头扎进水里。

“谁都明白的事,稍微一想。”灰色苦行僧治幸待我从水里刚一露头就这样说道。

“你总是那么想来想去,却什么也不做。”

“那不是的。该做的事没有不做的。只是不跟女孩子厮混罢了。”

“那么,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就是把那可气可恨的快速转身彻底拿下?”

交谈中断片刻。我拍击脑袋,让耳朵里灌的水淌出来。治幸靠在泳道绳上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

“女孩子难道就那么好?”治幸终于开口道,语气里含有平时所没有的超脱意味。

“你有病!”我说,“十七八岁健康男孩的脑袋里,除了同女孩子的模拟测试可是没别的哟!”

“反正我没兴致。”

“所以说有病嘛!”

“法西斯可知道?”

“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

“不不,我说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产生的法西斯党……”“你的知识离不开考试框框。”

“抱歉,反正我是校内模拟考试第八名。”

“表面谦卑实则傲慢。”

“出以谦卑的傲慢。”

“很明白的嘛!”

我一个人从水中出来,歪在游泳池岸上。给治幸介绍女孩子这一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让他和早川约会,无异于让猪跳吉特巴舞。不大工夫,治幸从游泳池上来。不知为什么,竟吹着口哨。

“什么叫法西斯主义?”这回由我问他。

“将超越自身理解之物视为异常的心态。”他回答。

“谁说的?”

“我说的。”

“说谎!”

“你的单纯几乎属于犯罪性质。”“那也是法西斯主义?”

“什么?”

“算了,只是随便说说。”

我继续在游泳池畔默默晒太阳。七月强烈的阳光很舒坦地照在凉瓦瓦的身体上。我时而睁眼观察一下动静,见治幸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抱膝坐着,清澈的眸子对着远方的积雨云。

“不再游一次?”我起身问。

“你认为人为何成不了神?”他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

“大概因为牧师和神父把神的价值抬得太高了吧?”我想了三十秒回答。

“人关键时候做出的事情令人想起下半身的存在。”他没理会我的回答,“所以永远成不了神,尽管已经到了差不多该成神的阶段。”

“不想成什么神。”我说,“我想就这样当人,当不断以下半身的存在来触发自己的人。”

“这倒也是一种见识。”

“回走吧!”我开始觉得傻气。

“海什么时候去?”他问。

“怎么?”

“希望我一块儿去吧?”

“算是。”

“我也方便,想听一下大致安排。”

我是大人,这种场合也高傲地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偶尔也想触发一下自己的嘛!”

3赶海

作为十七岁高中生第一次体验的DoubleDate[1]的场所,我选择了T海水浴场。除了海水漂亮和有挡人视线的树林竹丛,还有由于必须乘船去这个最主要的因素。若定在可以乘大巴去的A海水浴场,那么在往返大巴上的双人坐席上,很可能我和治幸、薰和早川坐在一起。也就是说DoubleDate成了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粘在一起的东西。而DoubleDate的本来目的并不在于相互确认男士之间的友谊和加深女士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打算在船上尽可能离开治幸而只同薰在一起。

“早川这人相当积极的嘛。”我半看不看地看着并排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那边说。早川刚才就把自己带来的香口胶递给治幸,还卖力气地搭话。

“挺用心的。”薰说。

“说不定意外顺利,那两个。”

“不过治幸君怕是讨厌女孩子的吧?”

“何以见得?”

“总好像有。”

“喜欢男的不成?”

我们租了间海滨小屋,放下饭盒和衣物,在更衣室里换上游泳衣。薰的游泳衣是在学校上游泳课时穿的深蓝色连衣裙样式的,我和治幸也是学校指定的普通泳裤。唯独早川不知想的什么,竟是黄地带鲜红色扶桑花的比基尼。她家实行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性风俗规范呢?而早川的肢体比比基尼更有刺激性。尽管事先有所预想,但我还是感到困惑——现实远在预想之上,脑海里条件反射似的浮现出“妖妇”一词。总之,无论胸部还是臀部,发育程度几乎均非高中生可比。

“看见了?”我凑近治幸说。

“什么呀?”他显得不耐烦。

“那个么,早川的身段呀!”

“那怎么都无所谓。可你别碰我的身体好不好?”

“不过真让人吃惊。那么模样老实的女孩子在校服下面竟藏有那么丰满的肢体。不认为神也相当好色的?”

“好色的是你吧?”

“别那么说话,冷静一点正视现实,没时间开那种无聊玩笑的哟!”

治幸目不转睛注视我的脸,随即“呼——”一声叹了口长气,然后像被迫踩圣像的基督教信徒那样无可奈何地把脑袋旋转三十度,将早川的形体捕入眼角。

“怎么样?”我别有用意地问。

“时起时伏时凹时凸好忙乱的身体啊!”

“你就不能从审美角度看女性的身体?”

“因为是现实主义者,我。”

得了,标榜现实主义者而又赞美蓝天太阳树间风的治幸其人,对那般令人荡神销魂的早川的肢体看都不看一眼,一下海就往海湾浮筏那边迅速游去。大致目测之下,到筏足有一百米。再看妖妇,不知是不会游还是本来就不游,妖妇则把白生生的玉腿泡在水里,气恼地盯视治幸游去的海湾。而我又不能把她扔下只和薰两人单独嬉戏,别无他法,只好从后面追赶治幸。他以其擅长的自由泳游出了好远。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岸边确认妖妇和薰,同时往筏游去。治幸已把手搭在筏上准备爬上去。我没做热身操就下了水,游到一半的时候右脚趾开始一抽一抽地痉挛起来。每次下冷水那里都抽筋。我停止游动,潜入水中使劲揉搓痉挛的脚趾,然后继续前游。

好歹游到浮筏,脚踩泡沫塑料爬了上去一看,治幸正仰面躺在筏中间踏板上面,对着泻在脸上的阳光紧紧闭起眼睛。

“你打的什么主意啊,”我劈头责怪道,“扔下她们自己跑来海湾!”

他仍然闭目合眼,死一样一动不动。我靠近他坐下往海岸那边看去:薰和早川混杂在其他海水浴客之间泡在齐胸深的水里,时而随波逐流游动几下。

“我对你说清楚,早川由你照顾!”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两个男人在这种地方亲亲密密晒日光浴算怎么回事!”

治幸兀自闭着眼睛不动,像是在说一切听天由命。湛蓝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影也没有,到处洒满夏日灿烂的阳光。闭上眼睛,眼睑内侧红彤彤的。过了一会儿,觉出有人凑近自己。睁眼一看,治幸的脸近在眼前。

“引力问题!”他笑也不笑地说。

“那当然。”我决定不理睬他。

“你不认为地球引力太大了?”

“那就去月球上生活。”

“在水中之所以舒服,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引力。”

“水母想必心旷神怡。”

“能在水里面生活该多么美妙啊——不那么认为?”

我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盯住治幸的脸,十秒钟没移视线。“还是关心地面上的生活好了。”我以关切的语气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拦住我的话头,“是指女孩子吧?”“怎么明白过来了?”

“一次函数嘛!”

“什么意思?”

“相对于X值,Y值有一点可以定下。”“好像在受人愚弄。”

“是在愚弄你嘛!”

“谢谢。”

“干吗道谢?”

“别人打你右脸,把左脸递上去。”

“休得亵渎圣书!”

“是想解释一下。”

“伊斯兰教徒可是要见血的。”

血固然没见,但我的拇趾归途中痉挛了几次,每次却要潜入水中揉来搓去。治幸怎么样?老朋友像发生胃痉挛的海马那样揉搓脚趾之时,他也如同在《明镜之国艾丽斯》大吃特吃可怜的牡蛎的海象一般在我的四周一圈圈游个不停。

游上岸一看,女孩子们早已返回海滨小室,正在准备午饭。我俩马上淋浴,坐下吃午饭。饭盒是和她们两个分工做的。由于肚子饿了,只顾闷头吃饭,治幸吃倒是吃了,但正在吃饭团子的时候被妖妇问了一句“咸淡怎么样”,问得他险些把饭团噎在嗓眼下不去。用妖妇赶紧递来的麦茶冲咽下去,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塑料饭盒里一字排开的荷包蛋又被端到眼前。他心惊胆战地望了片刻,就像是说在此败退岂不丢了男人脸面,随即把他那般深恶痛绝的荷包蛋一连干掉三个。妖妇进一步追问:“怎么样?好吃不?”而作为噎得翻白眼的治幸,大概未能吃出真正滋味,合掌道了声“多谢招待”之后,马上朝海里奔去。在把大汗淋漓的身子泡进凉津津的海水之前,估计连活着的感觉几乎都已丧失。

在回去的船上,治幸绝不往早川身旁靠近,如影随形一般紧紧贴在我身后。虽然叫人怏怏不快,但他毕竟忍受了那么多磨难,决定饶他一回。

“有意思吧?”我靠在甲板栏杆上问。

他以“瞧你问的什么”那样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垂下眼睛,仿佛重新咀嚼今日一整天的艰难困苦。

“你这家伙真够窝囊的,竟败在女孩子手下。”我说。

“那女孩应付不来。”治幸略微撅起嘴道。

那女孩也好这女孩也好荷包蛋也好,你全都应付不来——心里虽这么想,却没有出口。这大概就是所谓友情吧,我沉浸在向阳坡一般温馨的思绪中。

[1]两对男女在一起约会。

4姐姐

暑假补习一结束治幸就回乡下去了。和薰也不可能天天相见。两人之间,电话基本由她那边打来。结果我只有等待薰电话的份了。早上起来我自己做冰咖啡喝,夜里边听尼尔·扬的《今宵彼夜》边吃冰激凌。那时间里或解数学题,或作英语单词卡片。若一整天没有薰的电话,就觉得那天整个被冰咖啡和冰激凌消耗掉了。而若一星期都没有电话,甚至起床做咖啡的气力都已失去。我终于下决心主动打电话过去。

“喂喂。”

“我是小林……”

“啊,是我。”

“哎呀。”

“还好?”

“好好。现在哪儿?”

“家。今天不去学校一起学习?”“学习……你是薰的朋友?”

“哦?”

“我是薰的姐姐。”

“啊,对不起……”

“等一下。”

里面有呼叫薰的声音。少顷,听筒里传来年轻女子对笑的声音——薰终于接起电话。

“你怎么对姐姐展开攻势了?”

“根本没有呀!”

“不是要拉她一起学习么?”

“以为肯定是你呢……”

“就那么像?”

“所以不是听错了嘛。”

“脸可一点也不像的哟!”

“你姐姐这人也够坏的。”

“姐姐,他说你够坏的!”里面传来告状声。随后,薰重新接起电话:“告诉她了。”

“快算了吧,傻瓜!”

“三十分钟后去学校。”

校舍是三层建筑。我们教室在二楼。打开教室和走廊的所有窗扇,把桌子搬到走廊学习,有风吹过,凉爽宜人。市立图书馆是老建筑,暑假人又特多,因此我们常来学校做功课。遇到同学可以在天台上做接抓球游戏,还去附近小食店吃拉面。

这天,薰是像模像样穿着白衬衣制服裙来校的。作为原则,暑假来学校时也要穿校服。我则一条带补丁的牛仔裤一件花格衬衣,头发准备留到开学典礼那天再说。

“从什么开始?”薰把问题集和笔记本摆到桌面。

“好久没见了,说说话可好?”

“好的。”薰把脸转向我,“那,说吧。”

“你姐姐漂亮?”

“我回去。”

“开玩笑。”

“是玩笑。”

“想见一见啊。”

“早晚叫你见的。”薰冷冷一句。

“胸部哪个的大?”

她开始把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

“开玩笑嘛!”我止住她的手,“好久没见了,一时高兴,就忘了平常心。”

“那就快想起来,想起你那平常心!”薰没好气地推开我的手,“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我们决定做一会儿英语长句读解。两人翻译课本上的句子再一起商量。但我很快厌了,从课本上抬起脸,边查辞典边看薰的侧脸。她意识到我的视线,也抬起头来,询问似的歪起脖子。

“你姐姐把我当成谁了呢?”

薰长长叹息一声。

“那说话方式像是把我错当什么人了。”我辩解似的补充一句。“不会当成她自己的那位了?”薰的语声里透出不耐烦。

“有那样的人?”

“听说是大学里的。”

“声音相似?”

“可能。”

“脸可一点也不像的哟!”

“傻瓜。”她终于笑了,“姐姐是打算同那人结婚的,暑假回来跟父亲讲了,像是说要来见见父亲。父亲说绝对不见。”

“为什么?”

“学生么,那人,是研究生。父亲说不能同那样的人结婚。在父亲眼里,大概以学生身份结婚是荒唐透顶的事情吧。”薰以意外冷淡的语气说。

“你姐姐多大?”

薰眼神严峻起来。

“只是想了解和你之间的年龄差。”

“二十一。和我差四岁。”

“四年后,能把我作为结婚对象介绍给你爸爸?”

“懒得同父亲谈什么结婚。”她那口气,较之明显的厌恶感,更像是出于对父亲的惧怵。

“你姐姐并不懒得的吧?”

“真坏!”

“哪里,不是那个意思。”

“姐姐是个坚强的人。”

“你软弱?”

“在父亲面前,无论如何都积极不起来。”

“那为什么?”

“用姐姐的话说,是父爱太强烈了。”

“对你?”

“是的。姐姐认为没得到多少父爱,所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反抗父亲。但我由于被父亲爱着,对父亲势必言听计从。”

“爱和拥有我想不是一回事……”

“或许我这人笨。”她以不悦的神情继续道,“常有小孩子弄死小动物那样的事吧?其实那不是因为心狠,而可能同笨拙有关——比如说,因为太喜爱了而用手捏碎。”

“你会被悄悄捏碎不成?”

“肯帮助我?”

“那还用说。一直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我这么一说,薰有点凄然地笑了。也许是去海边时留下的痕迹,脸颊那里多少晒黑了。脸庞细细的汗毛在走廊窗口泻下的阳光下微微闪光。

5瀑布

暑假剩下不多几天了。我们以每星期大致见一次的比率见面。而且基本上是在校内一起学习,中规中矩。自去年年底那次以来,对两人的关系一直采取自重态度。从学校回来路上也很少绕弯,星期天见面时尽量让薰早些回家。我害怕她父亲的干涉,害怕再次喝令她不许外出。此时同她父亲冲突不是上策。况且作为我多少有了一点资本。虽不是照搬治幸的说法,但夺去薰的初次的确使我的心情放松许多。她父亲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所谓“肉体关系”仅仅一次。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地觉得那似乎是一种事故。我想再冷静地同薰来一次,但半年过去了始终没得到机会。所看重的暑假也将落空,八月都已接近尾声了。我心焦意躁。几个月来甚至吻都没接成。这样的自己实在太可怜了。我决定说服薰来一次郊游,也好作为暑假最后的回忆。郊外有个蛮有情调的峡谷。有水流清澈的河,有瀑布,有茂密的树林,有巡回的观光道。两人就去那里。

早上九点在大巴站碰头。我费了好些劲才穿上裤腿收得过紧的紧身牛仔裤,较约定时间晚到了五分钟。慌忙骑上自行车赶到一看,薰正在大巴站长椅上等着。差一步没赶上要坐的大巴,只好等三十分钟坐下一班。车内我们几乎没说什么像样的话。薰呆呆地看窗外的景色,也可能为我的迟到生气。车在城里跑了一阵子后开上国道,又驶入狭窄的支线路,在水田和旱田中间继续奔跑。水田里稻子已开始结穗。旱田则泥土干巴巴的,泛着白色。河流深深淘开地表,插入前边耸立的崇山峻岭。

跑了一个小时,目的地到了。前面已无路通车。车停进小广场让客人下去后,打了好几次方向盘才转过车身,返回来时的路。水流声和无数蝉鸣笼罩了周围空间。正可谓菲尔·斯拜克特(PhilSpector)[1]的“音墙”。广场四周的杂草落满了汽车扬起的灰尘,白花花的。我们穿过广场,往观光道入口走去。观光道沿着海边穿针走线,朝杉树和丝柏树林伸去。踏进树林,四下里的空气陡然变凉。路湿漉漉滑溜溜的,稍微一踩,红色的黏土便钻进鞋底纹路,把鞋弄得重重的。我接过薰手中的提篮。她在篮里装了饭盒拿来。我往保温瓶装了自己擅长做的冰咖啡。杉树一棵连一棵。夏天的阳光从树梢间落在泛红的小路上。小路铺着圆木,是用来滚动木马运送货物的。所谓货物,无非是砍下的木头,吊在起重机上运下山去,充其量用来做饭盒和施工器具。

上小学时来这里野游,时常遇到脚穿胶靴腰别毛巾的汉子拉拽木马。有爽快地向孩子们打招呼的,也有用很凶的眼神瞪着我们无声走过去的。我想起这些,倒不是因为怀念天真单纯的小学时代的自己,而是出于一种感触——小学野游原来是一种locationhunting[2]。就是说,作为小学生的我们是为了寻找长大以后领着女孩子散步、拉手、接吻的景点而在附近山野里起劲儿地走来走去的。这么着,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大体装进了我的脑袋。往下只有找准时机设法走进早已找好的场所即可。

“讲点什么!”薰说。

脑袋里全是locationhunting的我刹那间觉得薰看出了我的心思。想来,走进山路后还几乎没说什么话。薰大概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看了?”我为了掩饰自己愧疚的心情问她。

她摇头。

“暑假有时间找来看一下。总体上我不认为有多大意思,但有一个地方兴味盎然。”

“什么地方?”

“作品里面,有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相爱的场面。男女钻进同一个睡袋做爱——那么狭小的地方居然做得来,令人叹服。外国人真是灵巧。”

对此她什么也没表示,只是说了一句“不能默默走路?”我们默默走路。上坡,下坡,下到河滩,再次走入树林。河滩的巨石与巨石之间架一座吊桥,我们扶着铁链在摇摇晃晃的桥上移步。过了桥,正面出现一道瀑布。水从澡堂烟囱一般高的地方垂直落下,细小的飞沫把周围的石头和草木淋得湿漉漉的。水泻落的地方形成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圆池,池里面有四五个小孩游泳,瀑布底端的水是深蓝色的,作为搂住她接吻的背景可谓十全十美。无奈有小孩子。接吻时要绝对避开小孩子。接吻当中的情侣若是给他们看见了,他们会像第一次见到黑船[3]的浦贺渔民一样用手指着大声起哄。

“可看过太宰治[4]的《鱼腹记》?”这回薰向我发问。

“我想没有。讲的什么?”

“在山里边烧炭的一对父女的故事。”她简要介绍起来,“父亲把自己烧的炭拿到山下村庄里卖来维持生计。这时间里女儿开茶店向登山的人们卖清凉饮料和粗点心或者采蘑菇。某个时候,女儿过够了这样的日子,跳进了瀑布下的水潭。忘说了,两人生活的小屋附近正好有这样一道瀑布,就跳了进去。结果,女儿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条小鲫鱼,女儿心想,这回可以不用返回那座小屋了,直接被水潭吞了进去……就是这么个故事。记得好像收在《晚年》这部作品集里。”

“马上读读看。”我说,“你也读一下《丧钟为谁而鸣》如何?”

“睡袋。”

“那是。”

“有兴致再读吧。”

我们爬上瀑布旁边开凿的石阶,继续往上游走去。瀑布上面水流徐缓,河滩覆盖着榻榻米大小的平板石。快到中午了,决定在此吃午饭。薰带来的提篮里面装的是敞开式三明治:卷形面包中间夹着火腿、莴苣和西红柿。我把保温瓶里的冰咖啡倒在杯里递给她。

“暑假就要结束了。”她说。

“夏天过去,我们增加一岁。”

“想快点儿增加岁数。”

“却又为何?”

“总有点喜欢不来我们这样的年龄。”“多大年龄合适?”

“是啊,”她略一沉吟,“七十岁左右。”“七十岁!”

“想快点儿成老太婆。”

“快慢且不论,你我到七十岁,我想还要等五十三年。”

交谈一时中断。我喝杯里的冰咖啡。她也随之啜了一口,说了一声“好喝”。

“接吻可以的?”

“在这里?”

预料她会犹豫或反感。可是出乎预料,她像要冷静分析情况似的迅速打量四周。形影虽没看见,但附近有人的动静。

“啊,可以了。”我对她的反应感到满足,“反正先吃三明治吧。”

薰“嗯”一声点了下头,拿起一片。却又把拿去嘴边的手放在膝部,停在那里不动。她以怅惘的眼神似看非看地看着自己做的三明治。

“怎么了?”我边往嘴里塞三明治边问。

“想快点儿离开家一起生活。”她自言自语地说。

“我这方面什么时候都没问题。”

“事情能那么简单?”

“只要有个睡袋,总有办法可想。”

“有时挺担心的。”

“你那样的性格……”

“反正吃三明治好了。”

薰终于把手里的三明治放到嘴里。吃法看上去很有些自虐意味,简直就像把什么异物勉强捅进口中。眼神空漠,吃的什么仿佛都不知晓,只是机械地动着嘴巴。嚼了一半再次止住,以蒙上阴翳的眼睛注视我。我不由端正姿势。

“避孕套,带了?”她问的语气很轻松,不让我感觉出唐突——尽管问得有些唐突。

“现在、在这里?”我惶恐地反问。

她默然点头。

“没带,又不是因为有预谋才拉你来的。”我果断而无比迅速地说道,“如果需要,跑去山下买一个回来?”

薰以眼睛笑着摇头。

“为什么问起这个?”我在强烈的焦躁感的驱使下问她。

“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需求的是什么。”

“哦,是什么……?”

“抱歉。”她伏下眼睛。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那么问我就放心了。”

放心也不好办。

“真的,去山脚下买也可以的哟!”

“已经可以了。”她一口回绝。

“真的?”

“嗯。”

我们提起东西,重新上路。什么时候了呢?置身于幽深的峡谷树林中,由于光的作用,很难判断时刻。在山路走了一阵子,薰突然把我叫住。我走了两三步,回过头去。四目对视了几秒钟。

“吻我!”她说。

薰的视线落在脚下。看样子,只要我不采取行动,她就永远保持那个姿势。我稍微退回,把她手中的提篮放到地上,搂住她的双肩把她拉到怀里,将嘴唇合在一起,合了很久。有凉东西碰在嘴唇——抬眼一看,薰哭了。刚一移开嘴唇,她主动拥了过来,旋即发出呜咽。我紧紧抱住她,以免呜咽声给人听见。薰的哭声越来越大,就好像决开堤坝让一直克制的东西一泻而出。我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搭话,只是不停摩挲她的背。一对半老夫妇模样的男女从身旁走过。女的以责难的眼神看我,男的则尽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薰无所顾虑地哭个不止。

[1]1940年生于纽约,六十年代成名的优秀音乐制作人,其“音墙”技术影响了许多摇滚乐的制作。

[2]意为物色电影或电视外景拍摄地。

[3]江户末期由欧美各国驶来日本的船舶,船体涂以黑色。

[4]日本小说家,1909—1948。

6夏天过去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治幸要搬出寄宿的人家。房东的丈夫去世了,夫人要处理掉房子去女儿家住,治幸一个人随心所欲的生活于是画上句号。搬家那天我和薰去帮忙。早川也来了。大概是薰乖觉地打了招呼。虽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打扫一下房间。我分工处理扔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望着令人联想到洪水过后又遭蝗虫扑袭场景的治幸房间,我想起暑假看的写毕加索的书。作者在书中指出毕加索工作室的杂乱无章,说无秩序正是毕加索独特的秩序,并且是创作的巨大源泉。初看之下,治幸的房间或许同毕加索的工作室相似。然而其中不存在任何创意,因而无秩序未能同任何创造性行为联系在一起。

“事先打好行李就好了。”

“突然定下的。”治幸边说边卷起被褥用绳子捆绑,“先把那里的东西全部扔掉再说!”

“这样一来,势必资源减少而垃圾增多。”我一面往塑料袋里塞破烂东西一面应道。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整体的熵只是一味增大。”治幸煞有介事地说,“所以,无须对我们这一点点空间的熵的增大耿耿于怀。”

“整理整顿——我想说的只是这个,不是宇宙规律,是日常性注意事项。”

“说到底,人为什么要注意整理整顿?”治幸压根儿没听进我的话,一屁股坐在用绳子捆起的被褥堆上,犹如在山上垂教的耶稣讲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们想把势不可挡地流向死亡的时间长河多少拦住一些。所谓整理整顿,无非是力图将现在永远冻结起来的欲望的表现。也就是说,是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和抗拒。可是生存就是要不断吞食现在。其结果,房间一片狼藉。因为生命活动即是将秩序加工成混沌。例如,这里有你的她给的小甜饼。”他把薰自己烤好带来的甜饼袋拿在手里。“这家伙恰恰是秩序。然而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吃它。那一来会怎么样呢?”他把小甜饼扔进口中忙不迭嚼碎,然后吞下。“这就是混沌,明白?一切概莫能外。我们生存的过程即是把秩序加工成混沌的过程。此乃超越无聊的公共道德的真理。于是,房间零乱不堪。换言之,房间零乱就算是我懒惰造成的,却也不是因为我人格上有缺陷,而完全是自己生存的证据。”

得得,房间一角令人忍无可忍地堆着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的生存证据。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堆在那里。果汁和咖啡的空罐、杯状方便面的容器、纸屑、穿旧的衣服、高级或低级杂志……我翻开《GORO》的画页,正在看篠山纪信的系列性大胆裸体照,治幸不失时机地说:

“别看那东西,干活!”

薰和早川在隔壁“书斋”里把无数本书塞进纸壳箱。我呢,尽管对“首次公开!震撼性裸体”和“青果少女们的性”恋恋不舍,但还是把这些杂志高高摞起捆好:“再见,我的烦恼!”其实,这里面自有治幸周密的计划——他让薰和早川装藏书箱,她们装箱过程中势必把一本本拿在手里,看到福永武彦[1]全集和里尔克[2],而让女孩子心想原来治幸君看这么深奥的书。

到了午间,附近小食店送来冷面。大家一齐凑在总算收拾好的二楼房间吃饭。刚吃完,运输公司一对夫妇开来轻型卡车,我们把二楼东西搬到下面装车。以为这么小的卡车一次运不过去,不料按运输公司老板的指示一装,就像事先测量妥当似的正好装了进去。治幸直接跟运输公司夫妇乘上轻型卡车到新住处去了。我和薰把乘电车[3]回家的早川送到车站,然后返回寄宿人家附近的公共汽车站。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打算再去那里看最后一眼,这是两人间的一个默契,对此都有些感伤。

“这房子,往下会怎么样呢?”薰站在房门前仰面看着失去主人的旧木屋说。

“看样子要拆了建新公寓。”

狭窄的小巷里,红脑袋蜻蜓成群地飞来飞去。感觉上仿佛同装有行李的轻型卡车一起离去的治幸把夏天也带走了。尽管才是八月末,但天空已充满秋的气息。

“差不多走吧。”我招呼一声。

薰“嗯”一声,还是不肯离开。

“怎么了?”

她微微摇头。想必她有话要说,就耐着性子等她。一会儿,她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房子,忘不了的。”对视时,她低下头,脸泛起红晕——也许我的心理作用。

[1]日本小说家,1918—1979。

[2]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德国诗人。

[3]指电气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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